2020 年6 月 30 日,有市民在中環 IFC 發起行動,悼念去年自殺身亡的反送中運動參與者鄔幸恩。有人掛上「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直幡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這句出自老子 74 章在過去一年抗爭運動場所出現不少次 : 我們連死亡都不害怕,用死來恐嚇我們有什麼用呢!
小時候聽電台節目夜半奇談,鬼怪故事的確恐怖。有一次聽了嚇呆的鬼古,瑟縮在床上,震慄不已。突然想出兩個理由不怕鬼和不懼死。第一:如果人死後變了鬼,沒有理由衣物也會變成鬼,如果有鬼,我們一定看不見,因為鬼不可能穿上任何衣物 ; 第二:鬼能夠對我有什麼可以做的?最多是將我嚇死吧,但如果人死了便變鬼,那麼我死了,也一樣變成鬼,和他一樣,有什麼可怕?我有了這兩個理論,以後再不怕鬼也不懼死了。
當然這是兒時幼稚的想法,但也開啟了我對害怕和恐懼的思想方向。
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將恐懼和焦慮 (fear and Angst) 為人類最重要危機之一。「怕」(fear) 害怕、恐怕、懼怕、畏懼,當指人對某種事情或事物產生恐懼的情感。西方最早出現「怕」可能是在舊約聖經創世紀, 亞當吃了禁果之後,聽到耶和華呼喚,回答説:「我在園中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害怕。」(創,3:10)因為不聽從神的命令而做錯了事,害怕即將來到的懲罰,更懼怕因犯罪而死亡「你吃了當天必定死。」(創,2:17)首先,害怕是有對象的,這當然不是耶和華本身,而是因犯罪而出現的懲罰和痛苦。聖經沒有談及亞當如何面對恐懼,只是接受犯罪的惡果,被趕出伊甸園。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對恐懼的理解影響後世極深,因為他將恐懼和勇敢扣緊一起分析。他説:「很明顯,我們所恐懼的是可怕的東西,簡單的說,就是惡;為此,人們甚至把恐懼定義這對惡的期待。我們害怕所有的惡:如恥辱、暴力、貧窮、疫病、無友、死亡。」
恐懼就是對惡的期待。這惡會帶來巨大的痛苦或損失,甚至生命危險。平常人面對恐懼便想辦法去逃避。不能逃避便投降,減少痛苦和損傷。沒有正常人願意在恐懼之中生活。但是為什麼在過去十五個月中,無數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人,不顧恐懼而參與抗爭運動中?難道他們不知道上街遊行,配上全套裝備與黑警對抗,他們不知道恐懼嗎?不害怕催淚彈胡椒噴霧?不害怕被強大「合法」武力拘捕時的殘暴對待嗎?以膝壓頸的痛苦嗎?濫捕後進入警署的虐待,欺凌?無理控告後等待法庭審判的煎熬?罪成後入獄後的身心痛苦?香港人不恐懼嗎?
文明的發展,首先是保護人類免受大自然威脅的恐懼。房屋的建設是將風雨雷暴避開,令我們安全住在其間。同時亦將野獸與我們隔離。進一步,城堡和士兵的建立是保衛我們不受敵人的攻擊。其後城邦國家的出現,便是統治者和人民政治關係的爭議。直到十八世紀末之前,王權專制統治是常態; 但美國獨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扭轉這種由上而下的統治模式,憲法是政府和人民的社會契約。重要的是要制衡政府的權力,三權分立便是這種政制最文明的發展。政府行政,立法和司法的權力互相制衡監管才能令人民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我們只要在憲法認可的法律下實現我們賦與的權利和責任,我們便不害怕警察,法庭和所有其他官員,因為我們被法律保護!
我們相信免於恐懼的自由是現代世界理所當然的事。1948 年聯合國通過一份人類文明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世界人權宣言》:「鑑於對人權的無視和侮蔑已發展為野蠻暴行,這些暴行玷污了人類的良心,而一個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並免於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已被宣布為普通人民的最高願望。
是以過去幾十年香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之一,香港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們害怕去的,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在街上行走; 參與遊行示威,抗議叫口號; 出版、言論、新聞和學術自由最理所當然的。我一生在大學工作,看書教學、演講開會、寫文出書,從來沒有任何監管,遑論審查!我們不懼怕,因為有法治。因為《世界人權宣言》保障我們。
可惜和可悲的是,這一切的權利和自由,就在過去十幾個月中,一步一步消失殆盡了。香港不再是安全的城市。警暴濫捕,國安法強立,三權分立變成過去的笑話,香港已淪為恐慌城市。香港有太多的日子和地方成為危險時空 : 從元旦日到 6.4、6.9、6.12、7.1、7.21 等等悲憤不已的歷史,從立法會,金鐘,旺角,元朗,大埔行人隧道等等無數抗爭地點,這些日子和地點是香港千萬人憤怒,悲哀,同時是恐懼的時間與地點。沒有人保證在那時空出現會安全。香港已是「惶恐之城」。
既然我們惶恐害怕,為什麼還要對抗?
重回我小孩子時怕鬼的經歷。我再不害怕鬼神是因爲我可以用思想理性去克服這種恐懼,事實上這是無知的恐懼。知識便是克服恐懼最重要的武器。人類懼怕大自然威脅是靠科學知識去釋除的,行雷閃電再不是雷公電母的發怒生氣。我們通過科學知識理解大自然運作的規律。「知識便是力量」十七世紀科學革命啓蒙者培根如是説。 「理解自然,便可以控制自然,改變自然。」
但是人類政治生活的恐懼不是自然現象,並不能靠科學知識去解決,而是依據人類累積的政治智慧,以制度去規管當權者的權力。民主政制絕對不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但肯定比獨裁專制主義理想得多,因為民主所包含的權力制衡機制便是令到權力不可能絕對化,濫權暴政不會容易出現。民主法治便是保障人民免於恐懼的制度。
六年前的雨傘到當前抗爭運動的主要目標便是要爭取民主和保持法治。悲憤的是暴政將我們的謙卑素求以高壓統治粉碎了。我們免於恐懼的自由再沒有保障,現在我們活在「惶恐之城」中。但是如果我們不想恐懼,我們可以不去思想,全部接受港共政權告訴我們的「真相 」,行「平庸之惡」,每天看官媒的報導,聽取指示而生活,接受「2+2=5」的説法,我們便受到極權的保護了,再不需要「恐懼」。但是我們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每晚入睡嗎?
暴政令我們憤怒,因而抗爭;但無情打壓使我們恐懼。我們如何克服這恐懼?當然是依靠我們的勇氣!但勇氣從何而來?
再次回到我怕鬼和死的故事。害怕鬼神可以用理性知識去克服,但恐懼死亡便不是這樣簡單。存在主義分析恐懼是有對象的,但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有對象性的害怕是不一樣的。死亡不是一個東西,是存在之無。我們沒有死亡的知識,因為死亡不是一種經驗。維根斯坦説:「死亡不是生命中之事件,無人體驗過死亡。」儘管我們不知道死亡為何物,但死亡來時取消人生一切存在的可能性和意義。而且死亡可以隨時出現,不會因為你是年輕或老年,美或醜,賢或愚,我們死亡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們出生了。依亞里士多徳,死亡是最大的惡,對死亡的害怕便是最大的恐懼。
懼怕死亡是每個人感受到的存在危機。但是我們憑什麼可以不怕死而去抗爭?我們依靠什麼勇氣去對抗暴政?
我們下一篇便要討論勇敢,如何克服恐懼。
September 11, 2020 at 10:07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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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的存在危機.4】如何面對暴政下的恐懼? | 張燦輝 - 立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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